沒想到,早先內地傳播并不甚廣的百老匯2013年新作《長靴皇后》,能在北京暑末如此轟動。它的轟動,固然有百老匯品牌效應——當年奪得最佳音樂劇、編劇、詞曲、男主角等六項托尼大獎的光環,吸引眼球的話題。但最打動觀眾的,還是該劇傳達的人性亮色——充滿人情味的理解包容、勇于面對與不放棄,以及生動活潑的歌舞戲劇呈現。
“做你自己,因為別人已經有人做了。”
“接受別人本真的樣子,如同希望別人接受你。”
兩句話,撐起一部劇——撐起人生夢想,發現真我世界,感受彩虹的絢麗。故事講的是查理在父親突然逝世后,接手瀕臨倒閉的鞋廠祖業。直到他偶遇變裝者蘿拉(西蒙),突發異想,開發出小眾市場的變裝長靴,在收獲事業、友情、愛情的過程中,勇敢承擔,做真實的自己,接納真實的別人。故事并不曲折,通過“性別認同”這極易尖銳對立的矛盾,探尋如何溝通和理解——包括父子之間、陌生人之間、愛人或朋友同事之間、雇主與員工之間。
相對于《悲慘世界》《劇院魅影》《西區故事》等超大制作,《長靴皇后》屬中型常規劇。著力生動、真實、嚴謹的細節,話題性帶出體己的感動感化,鞋廠寫實舞美與其他場景從容流轉,高度展現當今百老匯從故事到編創、設計、制作、表演、舞臺組織的精密流程。
特立獨行的才女作曲家辛迪·勞帕,橫跨音樂、影視、戲劇多領域,以個性和奇異風格著稱,成就斐然。在《長靴皇后》中,她保持舞動潮流的一貫能量,尊重百老匯制作規律和風尚。激情投在情感內涵和人物特質上,以開放直射的曲風,撩人心魄。音樂色彩炫麗,通俗流暢,尾聲謝幕時,觀眾已能隨同搖擺唱和。樂隊編制與配器簡約清爽,錯落得體,既有重金屬式的激奮沖撞,也有鋼琴、吉他、提琴獨奏配唱的唯美。蘿拉張揚多變、大跨度音程的旋律線和磁性嗓音,查理憂慮多思的緊與舒,女主角勞倫小野貓似的嬌癡夸張,在音樂上刻寫出鮮亮的性格烙印。
是否做別人想要的自己?這個問題是劇中焦點。認知并做回真我,需要非同尋常的勇氣,直面自我、親情和社會的全面挑戰;違背本真,內心就要永遠背負沉重的十字架。這樣的極端煎熬,不是誰都能勇敢承擔。設為雙男主角的蘿拉和查理“不是父親的兒子”這段互訴,是劇中最長、最優美的抒情篇,點題“境遇不同,取舍不同,命運卻同出一轍”。苦悶與勇氣的深切袒露,實現彼此激勵和真友情的躍升,是一同走向更高人生視野的奮斗序曲。
旋律型搖滾基調,特別符合壓抑而不屈服、渴望認知的設定。傳統抒情流行唱段的交插,符合劇情迴轉和賞聽習慣的需要,更便于戲劇性的起伏加強。“世上最美麗的東西”“性感就是細高跟”兩個著名唱段,現實夢想高高舉起,鮮明且朗朗上口的主旋律被反復強調。這種主題強調和再生手段,常規且最易征服觀眾,但能用出個性和魅力來,突顯才氣和靈氣。
音樂劇中的舞蹈,往往止步于情緒和氣氛織造,技巧與內容之間易形成兩張皮。該劇舞蹈編排,隨劇情和人物登場漸次展開,疾徐有秩,關鍵節點必有點睛之筆,恰如其分。
蘿拉帶領天使團亮相鞋廠的“性感就是細高跟”段落,惟妙惟肖,內外兼修地秀出別有洞天的魅惑。同場景某些角色不對稱不諧和的舞動,暗示雖脆弱也難調和的偏見矛盾。
“我的失敗交往經歷”這段單人歌舞,極富喜感的性格表演,瞬間提升開朗幽默、藏巧守拙的率真小姑娘勞倫的角色質感。用除塵氣槍吹飄頭發絕對是靈光閃爍的小妙招,勞倫驚喜與渴望浪漫而不得的情緒陡轉,醒目傳神。
長靴閃亮出臺,天使團穿梭而至,以輸送帶為支點的大段歌舞,舞臺歡騰與工廠空間、機械道具結合,與各色人物身份秉性結合。動作設計不復雜卻巧奪天工,成就該劇具有唯一性標識的難忘盛景。開場“世上什么最美麗”“蘿拉的地盤”以及米蘭T臺秀終場歌舞等,也各自精彩,紛至沓來。
“轉換”在《長靴皇后》的內外結構中非常重要,是內容和觀念的關鍵詞,也是舞臺組織出色之處。臺中央矗立的平臺,上為鞋廠設計辦公區,下部空間則恍如萬花筒,隨時隨地旋化為車間、舞廳、后臺、盥洗室、酒吧、米蘭秀場臺口。產品柜推過,小查理這側隱入,大查理那側亮相,時光霎時跨越。蘿拉出場,也是邊轉換演區邊釋解身份,節奏和趣意俱佳。
音樂與敘事、場景蒙太奇般銜接,富有舞臺形式美感,也平行交織出人物和情節發展復線。小查理和父親、工人們親密溫馨的開場,切入小西蒙(蘿拉)迷戀高跟鞋與父親的沖突,小西蒙穿梭于鞋廠,預示未來和夢想。“蘿拉的地盤”一場,北漢普頓和倫敦同框,蘿拉的炫歌勁舞,同步查理的困境和生發靈感。轉換中實現對比,實現推進,兩位主人公的命運有機地系結在一起。
向文本翻譯的本土化努力致敬!但處理不當會適得其反。觀眾能會意的直譯,刻意用“沙縣小吃”“王祖藍”等取代,雖能激發觀眾笑點,但笑點跳脫原本意境、異國味道,產生無益的間離,有點兒可惜。
值得玩味的,是作品自身的悖論。假如蘿拉還是“小西蒙”時沒被父親逼著學會拳擊,沒能以“拳頭的實力”符合“真正男人標準”贏得尊嚴,還能實現沖突和解嗎?況且,現實中的“蘿拉”們,真不乏柔弱者。不過,我們不能指望一部作品解決所有問題,悖論也代表尚難破除的困境。比如,一面是《長靴皇后》“包容和理解”主題廣受贊美喝彩,另一面粗暴詛咒“異類”甚至叫嚷“滅絕”的聲音,還在現實與網絡里不絕于耳。這種現象,值得反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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